第79章 月亮

發佈時間: 2023-03-18 15:19: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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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於是,就在帝王左右等不來平陵君,正打算下旨問罪的時候,平陵出大事了。

 丹陽長公主在前平陵君李善祭日的最後一天發下訴罪書,指其不忠不仁。

 大興二年,因與衛尉奪權,李善結仇殺人,將年近五十、效忠朝廷多年的孫衛尉勒死拋於冷宮。大興三年,欲奪太妃馮氏,逼得馮氏自盡,不思己過,反而將太妃宮中之人統統坑殺。

 同年,李善冤死徐仙之長兄,令其屍骨寒於邊關不得歸;卷國庫之財三十萬兩,修行宮,明面爲帝,實則爲己,累死勞工數百。有人上奏,奏不達帝,上奏之人亦被戕害。導致朝廷多年風氣不正。

 長公主質問,如此一人,憑什麼能入宗廟,年年受三日祭拜?他身上流李家人的血都是李家的恥辱!

 此訴罪書一出,天下譁然,沒多少人知道這是真是假,只能議論紛紛。

 不過隨後,當任平陵君李方物,李善之子,親自證實了這些的確是事實。

 他上奏於帝,以大義滅親之姿,表明自己以後都不會再赴京祭拜其父,僅在家祭拜一二,聊表孝義。

 這決定顯得很妥當,既有孝心,又有充分的理由不去京都。皇帝降不得他不孝之罪,也逼不得他離開平陵。

 可如此一來,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,李善這個人作惡多端,遠不像本子裡讚的、史書上記的那麼好。

 有心人開始覈實訴罪書裡的事,發現長公主所言不假,甚至按照她說,很快就在冷宮裡找到了孫衛尉的遺骨。

 朝堂震動,無數奏摺飛上皇帝的御案,要求撤銷對李善每年三日的宗廟祭拜。

 李懷麟獨自坐在龍延宮的軟榻上,窗戶關着,角落裡的陰影都落在他的眼睛上。

 “陛下。”柳雲烈進來,低聲道,“已經處理好了。”

 宗廟祭拜是李懷麟定下的,柳雲烈知道原因。斷不可能因爲朝臣的幾封摺子就改變。可是……長公主這一招,實在讓他們措手不及,陛下原定給李善的追封,怕是也不能成了。

 李懷麟聲音低沉:“皇姐說的,都是真的嗎?”

 柳雲烈一頓,搖頭道:“長公主是什麼xin子您還不知道嗎?時隔多年突然跑出來說這些,背後定是有利益牽扯。她說的真還是假已經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得防着,看她到底想幹什麼。”

 懷麟搖頭:“我總覺得皇姐此舉像是在告訴我,她沒有殺錯李善。”

 柳雲烈沉默。

 他本以爲長公主是不會再提這些舊事的,畢竟她不是個喜歡爲自己洗刷罪名的人,當年平陵君薨逝,她掌權獨大,已經是一手遮天之勢,可她寧願把精力花在陸景行身上,也沒替自己喊過冤。

 也不知是聽誰說過,在長公主眼裡,名聲是最不值錢的東西。

 那麼現在,到底是發生了什麼,讓她改了主意?

 “我這生意做得怎麼樣?”懷玉美滋滋地拿着曲臨河支流水渠修建圖在陸景行眼前晃。“一封信換一張圖,賺不賺?”

 陸景行深深地看她一眼:“賺得盆滿鉢滿。”

 她一直在一線城沒出去,也沒人在她耳邊嚼舌根,所以懷玉到現在都不知道外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 豈止是賺了一張圖啊……

 陸景行側頭看了看窗外,江玄瑾正站在庭院裡,狐毛的披風被吹得微微翻飛,一頂玉冠端正地束了墨發,遠看去像誰家不知事的公子哥,獨賞這世間風花雪月。

 “訴罪書,是他讓你寫的?”陸景行低聲問。

 懷玉“咦”了一聲,挑眉:“你怎麼知道是他的主意?不過我字難看,他直接讓江深代了筆。江二公子別的不行,筆墨之事實在擅長,遣詞造句的,活將陳年舊事寫成了得記進史書裡的大案。”

 眸色微動,陸景行捏着冰涼的扇骨想了好一會兒,才道:“他有心了。”

 “他也不虧。”懷玉抱着肚皮道,“平陵君的謝禮今日到了,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,都快把我的院子給堆滿了,出手也真是闊綽。想必日後平陵與紫陽的來往也會甚多。”

 陸景行挑眉:“我記得大興三年,你駁斥過誰的摺子,說封地之間交往太多,無益於國。”

 “是啊,可是李善不聽,連帶着懷麟也不支持。”懷玉聳肩,“因爲李善就是個封君,他很清楚封地之間來往有利於鞏固封君勢力,若是能與各地封君都同仇敵愾,便足以與朝廷分庭抗禮。”

 懷麟覺得李善是一心一意爲他好。那麼如今他該明白,當年的李善也是自私的,他在扶持他的同時,也爲自己留過後路。

 也是命運弄人,現在她就踏在李善留的後路上,要與懷麟爲難了。

 深吸一口氣,懷玉覺得有點悶,便朝陸景行道: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
 陸景行很堅定地搖頭。

 “哎呀,都老實呆在屋子裡一天了,會悶壞的好不好?大夫都說了,我要多走動纔有力氣生孩子啊!”懷玉鼓嘴,看了看外頭,“今天還是北魏的冬花節,往年的冬花節,咱們都是要上街喝酒的不是?”

 陸景行朝她掰手指:“大前天你出門,七拐八拐地把青絲給甩了,害得她找你半晌,回來守在你房門口三天沒敢挪地兒,現在還在門外呢。前天你出門,挺着個大肚子去幫人搶荷包,把就梧嚇了個半死,還驚動了整個衙門,那偷荷包的賊還以爲自己偷了一大疊銀票,結果追回來荷包裡就三個銅板。昨天……你終於沒出門了,赤金親自下廚做了火鍋,以表慶祝。”

 前面幾句還聽得她老臉一紅,可聽到最後,李懷玉怒了:“吃火鍋不叫我?!”

 陸景行攤手:“你饒了他們吧,叫上你,赤金還敢隨意煮東西呢?非得提前三天準備才行。”

 懷玉有點哭笑不得:“我自己的肚子,自己還不清楚嗎?它可牢實了,牢裡關那麼久沒事,一路顛簸也沒事,怎麼可能上個街吃點東西就有事了?”

 往前走兩步打開門,陸景行回頭道:“你想透氣,在這兒站會兒就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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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不情不願地站過去,吸了一口外頭的寒風,懷玉撇嘴:“沒有街上的空氣新鮮。”

 陸景行額角直跳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您將就點兒。”

 眼珠子滴溜溜地轉,懷玉突然道:“這樣吧,咱倆來比投壺,要是我贏了,你就讓我出去,如何?投壺可是你最擅長的,我一次也沒贏過!”

 陸景行眯眼:“我贏了,你就老實待在府裡?”

 “嗯!”懷玉點頭。

 江玄瑾站在不遠處背對着他們,卻能很清晰地聽見這兩個人打鬧玩笑的聲音。

 她說:“你都贏了我五年了,我站得比你近三步怎麼了?”

 他說:“您這三步是劈着腿走的?站在壺邊還叫投?那叫往裡頭放!”

 她不高興:“那……兩步?”

 他冷笑:“您還是在府裡待着比較好。”

 江玄瑾沒回頭,一雙漆黑的眼沉默地看着遠處的雲。

 乘虛微微皺眉,低聲道:“主子,咱們回屋吧?紫陽那邊剛送來了許多文書,您還沒看呢。”

 沒有迴音,面前這人兀自坐着,薄脣抿得泛白。

 那邊的架勢已經擺好。

 李懷玉拿着三支箭,滿臉絕望地跟陸景行一起站在線後。線離那壺有八尺遠,她瞄了半天,又是看風向又是算運勢的,最後還是兩箭落空,只一支箭孤零零地插進了壺口。

 腦袋都耷拉了下去,她裹了裹身上的虎皮披風,撇嘴朝陸景行道:“你別扔那麼準行不行?”

 陸景行捏着長箭就在指間轉了幾圈,哼笑:“我閉着眼睛扔都能中,想不準實在太難。”

 “那你就閉着眼睛吧。”懷玉順杆就上,“青絲,給陸掌櫃拿塊遮眼的白錦來!”

 陸景行:“……”

 青絲當真照做了,他無奈地接過白錦遮了眼:“殿下真是執着。”

 不是他自信,投壺這種公子哥取樂的玩法,他是打小就會的,不管跟誰比,回回都贏。因爲他一根箭也不會漏。

 白錦遮眼,隱隱能看見些光影,陸景行站直身子,捏着箭就是一擲。

 懷玉驚了驚,瞧這準頭,還真是要中,一旦中了一箭,那她就出去不了了啊!

 心裡有點絕望,她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強闖出府了。

 然而,就在那羽箭要落進壺口之時,一粒石子兒橫空而來,帶着一股子凌厲的氣勢,精準地打在箭頭上。

 方向一歪,那羽箭“啪”地一聲就落了地。

 沒聽見預料中的壺響,陸景行很是意外,掀開白錦看了看,皺眉:“你動手腳了?”

 懷玉站在他身邊,很是無辜地搖頭:“沒有。”

 說話之間,她餘光瞥了一眼庭院那頭站着的人。

 江玄瑾沒看她,認真地盯着花壇裡早已謝了的花枝,修長的手慢慢收攏,揣回了他的狐毛披風裡。

 收回目光,懷玉笑着扯了扯陸景行眼上的白錦:“你還有兩次機會。”

 陸景行滿心不解,再看了一次銅壺擺放的位置,記準之後,蓋上眼又投。

 啪啪兩聲,兩支準頭奇好的羽箭,紛紛落在了銅壺不遠處的地面上。

 扯了白錦,陸景行瞠目結舌,李懷玉樂得差點跳起來,拍着手道:“上街!”

 “這不可能啊。”他想不明白,“爲什麼沒進?”

 “你手生了!”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模樣,懷玉寬慰他,“以後多練練就好了。”

 說完,歡呼一聲就往外走。

 陸景行皺眉看了那銅壺許久,最終無奈,拿了自己的披風,跟上前頭那人的步子。

 北魏各地之人都喜山茶花,於是特立了冬花節,定在山茶花開得最多的這天,供人賞花遊玩。一線城這種荒蕪的地方,已經好幾年沒過什麼冬花節了。但今年倒是不一樣,城中新開了許多的陸記酒樓書齋,更是有歌坊樂館大開其門,慶賀佳節。

 百姓有飯吃,河道也即將複流,種種喜事加疊,讓街上熱鬧無比。

 懷玉眼睛亮亮地看着四周的人,感嘆道:“咱們剛來的時候,這兒的街上還只有黃土。”

 “是啊。”陸景行走在她身側,替她擋着洶涌的人羣,“託殿下的福,一線城活了。”

 止不住地想笑,懷玉揉着嘴角,想矜持點,卻實在是高興得很:“丹陽長公主做好事了。”

 她終於不是那個百姓口中只會爲亂江山的禍害,若再出殯,就算依舊有人指着她的棺槨罵,也應該能有人替她說半句好話。

 丹陽其實是個好人呀。

 想起很久以前長安街上飄過的、寫着丹陽之名的喪燈,她下意識地,又揮了揮手。

 這回不委屈你啦!

 陸景行看她一眼,扶着她往旁邊的陸記酒樓上走:“人太多了,你上去聽會兒書。”

 “好!”懷玉提着裙子就走,抱着圓鼓鼓的肚子,腳步難得還很輕巧。

 酒樓今日的生意甚好,二樓上沒多少空位,虧得陸景行預留了位置,讓她坐在了離說書人最近的一桌。

 驚堂木那麼一拍,喧鬧的樓上安靜下來,瞧着歲數不小的說書人亮了嗓門就開始說,懷玉抱着小點心聽得津津有味,陸景行不經意地側頭,就見又有客人上了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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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江玄瑾冷着一張臉,找了空位便坐下,乘虛和御風站在他身後,三個人實在打眼,剛一落座就引了不少人竊竊私語。

 眉梢微挑,陸景行看一眼旁邊這人,她正聽書聽得入迷,像是完全沒注意到。

 撐在下巴上的手輕輕點了點嘴脣,陸景行突然伸手,端了茶遞到懷玉脣邊。

 李懷玉雙手都拿着點心,也沒空接,乾脆就着他的手就喝了一口,把點心嚥下去,道:“你今兒怎麼這麼好?”

 陸景行微笑:“我哪天待你不好?”

 “很多時候啊,昨兒還跟我吵架,說不去丹陽主城。前天我換了件新衣裳,你直接說難看。”李懷玉眯眼,“真當我記xin不好?”

 微微一噎。陸景行別開頭:“我說的都是實話,丹陽主城誰愛去誰去,你那新衣裳選什麼顏色不好?選個青珀色,難看死了。”

 “初釀選的,跟我有什麼關係?”懷玉哼了一聲。

 陸景行很想說,人家選了你就穿吶?可餘光瞥見正往這邊瞧的某人,他一頓,身子前傾,貼着懷玉的耳畔道:“是在下之過,等這兩盞茶喝完。殿下可要去布莊一觀?給您重新做兩身。”

 “免了。”懷玉吃着東西含糊不清地道,“你把這個翠玉豆包再來一份我就原諒你了。”

 寵溺一笑,陸景行招來夥計,低聲吩咐。

 江玄瑾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就跟來了,他不喜歡熱鬧,更不喜歡看陸景行和李懷玉親近。可他偏生就坐在這裡了,還盯着他們看了許久。

 她說過,像他這樣口是心非的人,是不太招人喜歡的。陸景行就很會說話,低銀慢吐幾句。眉目間都是溫柔,能把她逗笑,也能把她照顧好。

 他不在她身邊,她臉上的笑意似乎都更真實一些。

 “主子。”乘虛實在是心疼了,“咱們回去吧?”

 “是啊,這地方真吵。”御風也幫腔,“不如回去看看二公子給您尋到的佛經。”

 “嗯。”江玄瑾垂眸,低低地應了,可那桌人起身下樓的時候,他的腳還是不聽使喚似的跟了上去。

 若是以前,別人告訴他,誰家的公子被人欺騙,被人揹叛,還舍不下那人,執着地要尋一條生路。他一定會說那人是個傻子,心不知道是什麼做的,都不知道疼嗎?

 可現在,他踩着一線城沙土極多的地,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傻,也清晰地能感覺到有多疼,卻還是在往前走。

 爲什麼呢?他自己也想不明白,短短半年的溫情,狐狸被馴服了,難道就要一輩子守在牢籠裡嗎?

 再跟一條街吧,江玄瑾想,再一條街,他就走了。

 出來的時候已經近黃昏,沒走一會兒,天都黑了。街上各處都亮了燈籠,人卻還是不少。懷玉興致勃勃地走着,到了街口,不經意擡頭,就瞧見了二樓屋檐上掛着的燈籠。

 那燈籠又圓又亮,透着皎潔的光,像極了天上的明月。

 ……

 “生氣也氣得這樣好看,我真想去天上給你摘月亮!”

 “要摘便去摘,若是摘不下來,就別讓我再看見你!”

 “給你摘的月亮。”

 “……”

 “是你說摘不下來就不見我了呀。我說過要同你‘歲歲常相見’的,你不記得了?”

 ……

 彷彿就發生在昨天的事,一晃眼已經遠得碰也碰不着了。懷玉定定地看了一會兒。眼前有些模糊。

 往後可能再也不會有人,能讓她想爬樓摘月亮了。以前常常放在墨居主樓裡的紙燈籠,現在多半已經破碎成渣,不知道被扔哪兒去了。

 罷了吧,假的終歸是假的,除了她,沒人會荒唐到把燈籠當月亮摘。

 “你要的糖葫蘆。”陸景行從後頭跟上來,伸手遞給她一串又大又紅的東西。

 搖搖頭,甩掉眼裡的霧氣,懷玉笑道:“你看我聽話不聽話?都沒有直接跑掉。還站在這裡等你。”

 陸景行挑眉,仔細看了看她的臉,覺得有點不太對勁:“怎麼了?方纔不是還好好的?”

 微微一頓,懷玉連忙打了個呵欠,淚眼婆娑地道:“困了,想回去睡覺。”

 “好。”陸景行鬆了口氣,“難得你也知道困。”

 扯着嘴角笑了笑,懷玉垂眸,跟着他往回走。

 江玄瑾說讓她準備好,那語氣……還真是連記仇都很端雅,不像她,看起來真是小氣又惡毒。

 他準備怎麼對付她呢?這麼多天過去了,似乎也沒什麼動靜。

 說起來,這個人在一線城也住了很久了,一直不回紫陽是爲什麼?看紫陽那邊送文書來的速度,不像是閒着無事的模樣,可他也不着急,這麼久了都還沒有要動身返程的意思。

 難不成,是不想讓一線城併入丹陽,所以提前來這裡等着,一旦她有動作,他便會阻止?

 想想還是這個理由最有說服力,懷玉定了定神,打算試探他一回,看看他的後招是什麼。

 院子裡黑漆漆的,只她的房間亮着燈,李懷玉推開門,正想說誰這麼體貼,還給留燈,結果擡頭,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。

 一盞圓圓的燈籠放在窗邊亮着,透出皎潔的光,映着外頭的漆黑的夜空,看得她一愣。

 青絲疑惑地看了看,問門外守着的下人:“誰過來了?”

 下人茫然:“奴才一直在這兒守着,沒看見人吶!”